我常去本城一所理工科大學的職工醫院開藥,除了覺得那里流程有科技感,讓人心里消減許多焦灼外,還因我在此一路被稱為老師,似乎周身被暖陽照拂。
我想,也許我真的像個老師,比如像個研究航空器或者機器人什么的老師,于是,不覺端平肩膀,并把眼神兒調整得盡量深邃一些。后來發現,該院對來客皆尊稱老師,包括面龐曬得黝黑的鄉村老漢,或者褂子上印滿大花的街頭大媽。
我不適合當老師,這我早就知道,因為我讀書不求甚解,耐不得青燈黃卷之苦。記得大學畢業前夕,我們中文系寫作教研室的一位先生,曾有意無意地問過我一句,考慮沒考慮留校任教。我有自知之明,做教師既需要刻苦,又需要天分,這兩條我都不夠。不過對于這位事前和事后都少有交往的先生的高看,我還是一直心存感念的。
畢業分配到機關的頭十年,工作崗位換了幾次,但廳里文字材料起草的任務卻一直都帶在身上,盡管我落腳的處室標牌與文秘無關。對于樸實無華的機關應用文,我也都是精心而為,投入全力。為了趕時間成稿,還經常夜以繼日。有兩次參加省直幾家單位的筆會,在類似競賽的氛圍里,我撰寫的文稿都得以勝出。
那些年常有同行上門切磋,我每次都是搓著手表示,自己真的沒有什么東西值得傳授。這不是謙虛,基本屬于真心。實在躲不過去,便毫無保留地打開卷柜,里面碼放著我平日注意收集的報刊或文件,那都是可供借鑒的文本樣板。文學寫作追求獨辟蹊徑,機關文稿講究規制周嚴。
我還曾坐到臺上講過課。上世紀80年代,是一個全民充滿向學激情的年代,職工教育部門聘請我們幾位77、78級大學畢業生,利用業余時間到業大任教。我幾番推辭未果后不得不從命,做了寫作課老師。
這是一個因故被耽誤的群體,他們遺憾地失去了進入全日制大學的機會。看過他們許多成熟的文章習作和漂亮的筆墨書寫,特別是他們風雨不誤地對學習的堅持,我都深受感動。我認真按照教學大綱講好每一堂課,這也是我得以重溫舊學的機緣。
職教部門還按規定發給老師授課費。記得我用這筆錢在南崗秋林公司買了一件大衣,南斯拉夫烤花呢面料,修身挺闊,穿上真像老師了。但是又想到,自己的課講得一般化,還收下了報酬,一直心有不安。
前幾年,我又有一次登臺講課的機會。我的大學同學徐江善,曾榮獲長江韜奮獎,離開新聞工作崗位后,作為杰出校友,被母校聘回,擔任所屬學院的院長。他熱情地邀請我,以母校的歷史傳承為題,給當代學子講一課。這是一次沒有教材的課程,我認真地做了講稿準備,結果越深入思考便越覺出自己水平的差距。講得不夠好,是對神圣課堂的褻瀆,于是擱下了筆。這次雖然沒有給學生上課,卻實實在在地給自己上了課,更深切體會到,作為老師講好一堂課,需要付出多少心血。
我最近被人稱為老師,只因一點兒雕蟲小技。我收集工藝品,主要是為了裝飾家居。早些年大家都在把有限的資金用于家裝,我經過認真預算,在四白落地的家中陳設了幾幅北方名家的油畫,還有幾件南方國營大廠出品的建國瓷器。當初這些東西都還不貴。每天身居極簡的屋子,卻能看到極美的世界。后來,別人家的裝修已砸掉更換了幾輪,我家的寶物仍在熠熠生輝。
時間自由后,可以隨心所欲地四處尋訪有趣的物件。那些十分敦厚的大瓶大缸足以鎮宅,教人心緒沉穩。而那些盈盈一握的小爐小盅可為案頭清供,使得生活處處芳菲。望著渾身披滿舊日風塵的美物,會讓我們珍惜今后與之相伴的每一天。
有朋友說是要拜我為師,溢美之詞送上很多,酒也請我喝下不少,但我仍然一以貫之地推辭。自己的斤兩還是知道的,收藏鑒賞需要掌握傳統標型眼學。我沒有師承,完全靠自悟,并且全是民間物什,所以不敢誤人。特別是有些打眼吃藥的囧事,更是無顏傾訴的。
記得上中學那年,我迷上了拉二胡,便一邊觀看當時興起的街頭文藝宣傳隊演出,一邊自己琢磨弓法指法,倒也很溜地拉出曲調,每天樂此不疲。弟弟的同學小林偏偏不識貨,專門買了琴,頂風冒雪來拜師學藝。我從小就是個熱心人,毫不推辭,開館授徒。有時無知也會無畏。于是,我平生的第一位弟子跟著我,自然也學成了搖頭晃腦的江湖路子。我帶偏了一位本來可能成為正宗演奏家的學生,那孩子大概會埋怨我一輩子的。
盡管我難為人師,但想不到后來走在街上,曾多次被相識的或陌生的人喊做老師。他們拉著我的手,深情回憶起往事,敘述著那次學習給自己人生帶來的改變。另外還有人講起,當年看到我打開辦公室卷柜門的一剎那,所獲得的啟示。近年較多的人是邀我一同鑒賞他們新淘的各類雅玩,說是閑下來后一直在暗暗向我學習。那些物件年份或長或短,價格或高或低,只要一朝入眼,都是寶愛之物,都滿是源自心底的鐘情。
這一切都那么感人。驀然回首,被人求教的那些時候,竟算是我人生的高光時刻。陽光普照之下,世間萬物都會得到屬于自己的那一束光。
一聲贊美,會令我展露笑顏,因為世事艱辛,得之不易。一聲老師,會使我感覺自己并不是一事無成,無論是從業還是閑玩。是啊,畢竟已是華發滿頭,踱入了給點陽光就燦爛的日子。